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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诗社》影评:灵魂的上升与危险

1 引言

教育哲学有众多可以进行深入讨论的话题,而诸多教育题材的电影通过其卓越的表现力展现了对于教育的理解以及信念,并生动地帮助观者去体会教育正是要时刻落实在每个个体的人生故事中,因而是鲜活的且富有持久生命力的。

教育哲学首先核心探讨的主题在于教育的目标:包括教导知识、培养好奇心与理性、增强自主性、关注情感与文明化的态度等抽象品质,也包括考学、获取经济上的自足等具体结果。尽管我们会共同地承认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使人可以成为一个好人并去追求美好的生活,但争议在于具体是什么因素或特质构成了美好的生活以及一个好人?

其次,教育的目标自然引申出的问题是应采取何种相应的教育方法以达成目标?此一方法包括具体教育内容也包括教育手段。对手段而言,无论选择采取对话双向启迪、教学引导或是机械的知识灌输,本质上都源于对于知识以及人的认知方法的理解不同。而就内容而言,对于某个具体学科的选择关键在于考虑到其背后真正能给人与生活带来的影响。

《死亡诗社》这部电影代表性地提出了它对于教育哲学核心问题的看法,尽管颇具争议且有时代的限制,但依然能从中收获某种信念的力量。

2 教育的动机与目标

《死亡诗社》电影其中一幅的海报上写着一句话:“他启迪他们,他让他们的生命变得卓越(He was their inspiration. He made their lives extraordinary.)”这似乎称得上是一个悲剧性的肯定。作为故事核心的教师约翰·基汀(John Keating)对于“卓越”(extraordinary)的理解,与雇佣他的这所最好的预科学校的理解显然是不同的,这也是最终悲剧的源头。学校的校训为“传统(Tradition)、光荣(Honour)、纪律(Discipline)、卓越(Excellence)”,而其中最高的卓越本质上是某种“升学率”,实现进路则是通过信仰传统、遵守纪律:影片开头展现新生入学的庄严有序的场景即清晰地展现了这一点。

那么,基汀所理解的“卓越”是什么?他所给予学生的关于教育的意义又是什么?我们看到《死亡诗社》的另一版海报写着一句拉丁文“CARPE DIEM”,英文“Seize the Day”,中文译为“及时行乐”,这也是影片的核心线索与意旨。基汀在第一天见学生时,则通过奇特的方式为学生展现了他所理解的“卓越”与教育意义:“男孩们,及时行乐,让你的生命不同凡俗。”他以某种装神弄鬼、天马行空的方式带领学生走出教室,到达旧校友的合影前,告诉他们我们都是必朽的凡人;黑白照片中的青年们现如今都已死亡,可他们也都曾不可一世、双眼充满希望与骄傲。看着他们需要询问自己的是:你是否曾虚度时光、浪费生命?

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may.

Old Time is still a flying.

And this same flower that smiles today

Tomorrow will be dying.

“死亡”的议题在这首基汀念出的诗歌中被第一次提出,但并不是以悲伤、消极的方式去刻画。因为“花开堪折直须折”正是通过对死亡的清醒意识以激起对于生命最大的珍惜与敬畏。基汀先生以某种浪漫主义姿态的温情,在正式的第二节诗歌课上便告诉学生,我们读诗、写诗的全部原因是因为我们是人类、是充满激情的人类,我们的心灵和灵魂要去品味和享受那些语言和文字的美,体会其中的爱与浪漫。医药、金融等职业无疑是高贵的理想、是我们维持生命的工具,但是诗歌、美与爱才是我们真正生存的原因,是每个人生命要触及的根本意义。每个独特的生命都有自己的对于世界的理解、有自己充沛的生而为人的情感。

在这一“活在当下”、“及时行乐”的自由号召中,孩子们从怀疑到接近,逐渐遵从他们想要的激情、进入这一奇妙的世界,使基汀先生上学时的“死亡诗社”重生。“死亡”与“生命”在这一诗社中得到了最淋漓尽致的精妙对比:诗社虽然名为“死亡诗社”、意为死去诗人的集会,但是其主题又是要去畅快地吸取生命(suck out all the marrow of life)、及时行乐;同时,诗社的参与者虽然戴着黑色兜帽、穿过黑暗森林来到清冷破败的夜间山洞集合地点,仿佛下一秒就要跨越生与死的边界去到彼岸,但是在山洞中轮流读诗、愉快舞蹈的男孩们却远比在明亮学校中的他们更具有生命的活力。通过阅读、创作诗歌,诗社的成员感到自己的生命情感逐渐被被自己掌控,自由、快乐地与时间融为一体,头脑与身体得到了双重轻松的解放。

然而,基汀眼中“做回自己”的生命卓越无疑是与学校的教育方向相违背的,尤其与望子成龙的父母的期盼相悖。故事主角之一的尼尔(Neil)是中等而保守家庭的孩子,他被父母规定了从军校到哈佛大学医学院这条通向成功的、不可改变的的道路;对于酷爱戏剧并极有天分的尼尔来说,这一道路无疑是压抑生命的,他畏惧父亲、但也曾极其努力地与父亲沟通以争取自己生命的自主权;而最终他的确做到了,尽管是走向死亡的形式。在此,死亡与生命再次呈现出惊人的对举:寒冬夜晚的尼尔以庄重的方式戴上表演时作为道具的精灵头冠,当生活中扮演优秀而孝顺的儿子的他在演戏时反而成为最贴近内在生命的真实自己,他心碎地、颓丧地但同时又义无反顾地,在这一生命辉煌的扮演中走向死亡的深渊。尼尔死后,他的好朋友托德(Todd)一步步踉踉跄跄地走向雪地中的远方,浪漫的诗歌、表演与美好的幻象在残酷的现实中被摔得粉碎。死亡诗社的成员最终一个个或自愿或被迫地签署了控告协议,指证是基汀老师的教学杀死了尼尔,尽管他们都非常清楚是严酷的制度和父母过度的爱与暴力压垮了他们的朋友。

3 实现教育目标的方式:以诗歌为核心

那么,基汀先生究竟是以何种教育方式以实现他所秉持的信念呢?在这一以传统与纪律为荣的寄宿学校,显然需要独特而令人信服的教学方式以引导并鼓励学生去尽可能违背某种秩序,以“及时行乐”、“吸取生命的滋味”。事实上,具体在每一节课上,基汀都身体力行地以丰富多彩的教学方式让年轻的孩子们感受情感、体认内在生命、做回自己。他在第一节课就带领学生远离传统的教室空间,说出对他们的第一句话(同时也是Whitman写给Lincoln的一首诗):“Oh Captain! My Captain!”;他让学生们可以叫他Captain,作为他们的引航者,引领他们去体会及时行乐、活在当下。

第二节英文课上回到教室,他更是出奇地让学生们撕掉厚重的诗歌课本中刻板书写诗歌意义的前言。导言以某种僵化的公式以评价所有的诗歌,而真正的诗歌是自由的、是取决于每个人情感偏好的。电影中镜头表现出学生在撕掉了那一页经院式的诗歌理解后,巨大的“Poetry”(诗歌)才真正展现在书籍页面上。此后的每次不拘一格的教学都是一种与个体生命的对话:基汀会带领他们以不同视角、尤其以自己的视角看待事物与诗歌,站在自己的课桌上大声朗读,使诗歌与自身情感发生共鸣并构建出属于自己的诗歌;会带着他们在庭院里与同学一起漫步,在强烈地被其他人步调影响的情况下,努力相信并坚持自己独特的节奏……

诗歌无疑是《死亡诗社》这部电影的核心教育内容。基汀所致力于传达的关于自我、自由与生命的教育信念、种种奇特的教育方式以及诗歌作为承载的教育内容,三者形成了某种和谐的一致。他作为英语老师,按照学校以及应试教育的要求,本应把诗歌当作一种冰冷的艺术载体、学习如何进行机械的评论以获取考试相应的分数。然而他却极力地相信并鼓励每个人都成为诗人,发现自己内心中无论如何想要表达的情感欲望。其中一个著名的片段即是羞涩的、有些许懦弱的托德(Todd)不愿意写出自己的诗并在全班面前朗读,他的压力来自于有一个著名而成功的榜样哥哥、在家庭中总处于劣势的比较地位,担心自己的内心没有好的东西可以被展现为诗。但在基汀的引导与启迪下,他一步步地遵从自己内心的世界,并吟诵出带着恐惧、带着愤怒等真情实感同时精妙奇特的诗句,内心的小诗人在此刻被释放。

在这个意义上,教育关乎引导与启迪,但最为特殊的在于这群年轻的生命中真实的自我的解放方式是通过诗歌的学习,这显然是充满浪漫主义色彩与古老人文主义精神的、不太符合现实的想象。事实上,对于诗歌作为教育内容也是充满持久争议与讨论的:当我们去思考柏拉图传统对于诗歌的批评,以及亚里士多德在伦理学与政治学中对于诗歌教育的重视,其本质上都是在透过诗歌(或包括戏剧等的广义诗歌)背后去思考更深其所代表的东西。诗歌教育远不单纯地指代艺术修养的实现,而是蕴含着强大的情感传递机制以及对于人生的理解,柏拉图在这个意义上对于诗歌的反击恰恰在《死亡诗社》中被印证。尽管在电影中诗歌的浪漫的对立是某种成功主义的秩序感,而柏拉图诗歌的对立是为灵魂提供真相的哲学,但无论是成功学还是哲学似乎有着共同的对于诗歌的排斥感与警惕感。诗人写出的诗歌大多出于灵感一样的启示,正如基汀希望男孩们做到的一样,诗歌依赖于个体、陷入到某种神秘的灵感经验,挖掘自己内心世界的情感并将之以神一般形式组织表达出来。柏拉图正是要强调,诗歌的书写以及阅读依靠其强大的情感冲击,给人的灵魂产生了强烈的塑造作用,但是诗歌的写作并不依靠智慧、也无法提供对世界的真相,因而对于一个有德性的、理性的个体灵魂是危险的。

《死亡诗社》尽管有对诗歌教育的捍卫、倡导与美好想象,但也同时有某种潜藏的对于这种危险性的警觉。基汀对于男孩们重建死亡诗社的活动诚然是支持的,但同时他知道这一行为必然不会被校方所接受,并且有可能因为情感过度的抒发和对自由的追求走向悲剧性的危险。事实证明这一担忧是完全成立的。无论是狭义上的诗句写作,还是广义上包括尼尔所表演的戏剧,其皆存在某种强大的情感传递机制。通过模仿去传递包含真、但又充斥虚构的故事与谎言,沉浸在其中感受自我的人很容易被这一激情控制,通过某种强烈的对于痛苦、不幸或喜悦、怜悯的共情,走向反理性的境地。

诗歌作为教育内容固然是《死亡诗社》的重点,电影以整个诗社的诞生、发展到最后堕入现实的灰暗为核心故事脉络。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对于美国文化中文艺与体育对立的倒转:美国高中文化将崇尚男性力量的体育被视为追求卓越和成功的象征,而成为充满文艺、柔弱气质的诗人则是一种讽刺。然而在《死亡诗社》中实际上并没有致力于诗歌与体育的对立,充满男性气概的运动与诗歌合读反而极好地结合在了一起。基汀会带领学生去参与运动,相信“运动会使我们走向卓越”,众人打棒球,高声读诗并将脚下的足球远远地踢出;男孩们穿着与平日的黑袍对比鲜明的红色运动服,一同高举起他们尊重的基汀老师,欢呼着属于青年人的激情澎湃。

在冲破束缚寻求自由的一面,诗歌与体育在影片中似乎达成了某种和谐;而这一情景更接近于亚里士多德对于柏拉图的继承、批判与发展。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第八章曾讨论公共教育的内容及学科,认为自由人应该学习的实用技能包括:读写、体育、诗乐和绘画;且其中体育和诗乐既是实用的、也能促进德性,同时诗乐更是高贵的闲暇活动,即“以自身为目的” 。亚里士多德并没有直接地为荷马史诗中的暴烈、张扬、非理性的行为辩护,而是强调要去学习诗歌赋予种种战争与冲突的人性与升华,并关注史诗中除了充满血气的英雄外的诗人与歌者,学习旁观者赋予故事以感受的角色,从而发挥诗歌促进德性的教育意义。

但无论如何,柏拉图所提到的诗歌的危险总是存在的,在《死亡诗社》的背景中则尤其与僵直而保守的学校制度和家庭观念相冲突。以往的死板的教学诗歌的方式,或许也是出于想要平静感情、维持秩序的考虑。不过我们总要追问的是,在这一压制情感的应试制度中又如何能够真正存在鲜活的生命?直到最后,尼尔的父母也依据坚信自己对于孩子种种的暴力与压力都是出自于爱心,而最终把孩子的自我毁灭归咎于一位鼓励他充分体会生命的老师。故影片整体的悲剧性基调,都是源于不同教育者对于“卓越”与生命意义的不同理解。尽管如此,在影片的最后依然展现了某种渺小的希望:在基汀即将落寞地带着物品离开教室时,曾经最懦弱的托德第一个站上自己的课桌并说出基汀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Oh Captain! My Captain!”,而后一个个孩子在迟疑挣扎与恐惧后坚定地相继高高地站上课桌对着自己生命的“引航者”喊着同样的诗句,俯瞰着课桌与整个教室,忠于自己情感与生命的勇敢。不知是巧合与否,最终以基汀的视角看到的一个个站起来的男孩正好比坐着不愿起立的孩子多一个,这似乎也是这一悲剧中蕴含的浪漫而美好的期盼。

4 结语

对于开篇教育哲学提出的核心问题,《死亡诗社》的回答是:面对秩序与理性主导的成功学应试教育,《死亡诗社》期盼的是看到关乎人类鲜活生命与情感的诗歌戏剧等的重要性,关乎每个个体的自由与自主的权利。而相应地,为了达成这种教育目标,《死亡诗社》强调去采用诗歌教育,尤其是古典的诗乐教育。

古典对待诗乐不是简单地将其作为教育的内容,而是将其视作为人性自然起源的一部分 。亚里士多德认为诗乐的功能有教育、净化、闲暇与消遣,作为教育的诗乐帮助青少年提高鉴赏力、并感受诗乐中对于有德性的主人公的情感和行动的模仿;而具有净化功能的诗乐,则是通过观看、聆听诗乐以达成恐惧与怜悯情绪的“净化” 。教育与净化功能结合在一起,即是对于习俗与自然的平衡。尽管古典的认知会不断地被此后时代改变与发展,但这一探讨思路却会持续存在。

参考文献

[1] Aristotle, Politics, trans.C.D.C Reeve,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8.

[2] Aristltle, Poetics. Introductio, commentary and appendixes by D.W. Luca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3] 陈斯一:《亚里士多德论诗乐教育》,载《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19年1月第17卷第1期;

[4] 渠敬东:《教育的自然基础:解读<爱弥儿>前三卷》,北京师范大学首届教育社会学论坛;

[5] 李猛:《指向事情本身的教育:奥古斯丁的<论教师>》,《教育与现代社会》思想与社会第七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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